总有妖人祸害朕……
第七章 乱臣余孽
“皇陵?”
李淙风一愣,他清早和陈修一同进宫,却被派遣到了皇陵来。
这就是怪事了,他是羽林卫,皇陵自有陵卫调遣,何苦要派他来。
他想怀疑些什么,但来的又不止他一个。左右看看,金吾卫,监门卫,基本十六卫都有人在。
然后很快,他就明白了,皇家秘事,自然寻了嘴牢可靠之人来做。这些人想必都是各营挑选出来的。
那自己也算…可靠之人喽,他思索着,竟隐隐有点小窃喜,全然忘记自己当日的行为不算冲撞圣驾,也算不恭不敬了。
而当他看见那口黑沉沉的棺木,太阳穴蹭蹭直跳,猛然想起,好像…那人是有说过…要移棺合葬来着…
他忐忑的悄悄检查了棺木封钉,见完好无损,松了口气,与众人一起将棺材抬进墓室,心想,反正这棺木沉重,抬起来其实也不大能察觉里面是否有物事。
墓室宽敞的很,陈设为保历经千万年不腐不坏,全用石头雕刻,略显阴森,然而他还是看出来了,若全换成木器,这分明是另一个紫宸殿呵……
唯有正中一座玉棺,大而宽,足可容纳两三人…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…
果然,安置妥当后,康公公又开口,竟是要叫人启钉开棺。
这是移尸,哪里是移棺?!人家帝王皇后合葬哪有住在一个棺材里的!?元凌亏你想得出来!
李淙风大惊失色,忙道,“且慢!”
众人都停下手,不解的看着他,康公公疑惑问,“李校尉,怎么了?”
李淙风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,镇定道,“在下听家里长辈说,尸体封存再开启见光容易腐坏,不如到时封棺再移动,比…比较稳妥。”他不能说等到皇帝死了再移,只能说封棺。
康公公低下头,认真思索一阵,道,“确实如此,李校尉言之有理,我定禀明陛下。”说罢,叫各人摆好棺位,又徐徐撤出。
李淙风大大松了一口气。
宫中,元凌听罢毕康转述当时情形,按着额头笑出声来,似宠溺似无奈道,“果然是他,真是他…也亏他能编得出来,”说完又问,“他现在何处?”
毕康道,“就在外殿侯着,有暖榻,有茶水,有杏仁糕,不会饿着。”
元凌点点头,深呼吸一阵,竟似十分紧张,不断整理衣襟袖口,对贺连道,“传他进来。”
贺连忍住笑,正要出去,却又被叫住,“等,等等。”
他转头看向皇帝。
元凌问,“贺连,当时…当时你记不记得,朕怎么样?”
贺连一愣,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元凌见他满脸困惑无知,又道,“就当时武试擂台下,初时重逢,朕可否有举止不妥之处?”
毕康膛目结舌,这还是他英明神武冷冽威严的陛下么?
皇帝这句含蓄的表达说直白点就是:再次见面,朕帅不帅?有没有给他留下不好的映象?
贺连想了想,实话实说,“陛下,您是不是不记得了?那日受封,您龙颜震怒…”
皇帝心口一跳。
贺连继续道,“…还恐吓威胁…”
皇帝面色有些微发白。
“…最后差点降罪查办。”
皇帝跌坐回龙椅,缓了半晌,吸一口气,“那…那朕慢慢弥补…”
毕康忙恭身摆手,“陛下,不可不可,若是您态度转变过大,再吓跑了人,往后上哪找回来去?”
元凌一怔,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,强压下心头悸动,平复了情绪,便让贺连出去。
李淙风吃到一半被叫走,情绪不大好,明明今天还没吃午饭来着。
但一走进内殿,他双眼一闪,虽然心里也是纳闷,想不过两次护驾而已,只是羽林卫份内差事,难道就能赶上御前赐宴的待遇,元凌怕没这么好心吧?但看到一盘盘珍馐佳肴,他实在是没骨气,嘴里回着皇帝的话,眼睛就根本没离开过桌子。
元凌含笑瞧他,看他举止行为,眼神情态,除了那张脸,他其实掩饰的并不好,可恼自己当初为何却没发现。
若李淙风此时能从吃食上分出一分心思去看一眼皇帝,他绝对会落荒而逃,那眉目中情丝缠绕,答案呼之欲出。
可惜他食欲熏心,堪堪错过了。
皇帝淡淡道,“赐座。”
毕康拉开座椅,李淙风愣愣坐下。
皇帝又道,“念你两次救命之恩,朕也不知道该赏你些什么,朕一直独自用膳也怪无趣的,不如坐下陪朕吃顿饭,也比金银俗物好些。”
他应该拒绝的,应该和这人界限分明的,但他没有。
他抿抿唇,问,“陛下很寂寞吗?”
元凌一怔,心中泛起一丝酸楚,“嗯,很孤独。”
“陛下不该如此寂寥。”
“为何?”
“陛下有佳人三千,有宠妾嫔妃,还有忠臣爱将,不该自怨。”
元凌看着他,道,“朕兄弟不亲,父母不善,君臣猜忌,爱妻早亡,怎会不孤独?”
那“爱妻早亡”四字入耳如铮铮雷音,劈在他心墙,裂开缝隙,“是...那棺木中的人么?”
元凌颔首,“是。”
李淙风低头浅浅一笑,“妻子...总还会有的,陛下不必太伤心。”
“人间自是有情痴,朕一生求一人,无法释怀。”
“...这样不好。”
“朕听陈修说李校尉与亡妻感情甚笃,换我心,为你心,当知相思相忆苦。”
李淙风怔了怔,他并未觉出皇帝深意,也未察觉自己被识破,只是现下柔肠百转,酸涩苦闷,感动情生之余,紧紧咬住下唇,竭力克制着不失言失态,不前功尽弃。唯有不抬头看他,他才能忍着不去拥抱他。
“陛下...与臣不同...”他讷讷道。
元凌不再接,回转过话题,只谈些日常。无关紧要,但足够令他暖慰快乐。
然后,雨过天晴,接下来就是令李校尉最愉快的事情了。
元凌给他剥一个粽子,偷偷让毕康递过去,他啃一口,嘀咕,“蜜太多了,豆沙都不甜了。”
元凌赶紧再剥一个,沾了少许不甜的冬梨酱。
李淙风嚼嚼,忽然眼睛一眯,好幸福!口感好棒!
元凌十分满足,吃他咬了一口的那个豆沙粽。
传膳的太监端过来一个瓷盘,上面大盅,用盖子盖着,热气腾腾,香味也腾腾。
李淙风眼珠跟着太监的手转。
元凌说,“这是泗洲一带的吃食,朕也是头一回见,名字也好听,叫乾坤。”
香味实在撩人,李淙风咽口口水,用勺子扒开平平无奇圆鼓鼓的米饭顶,果然大有乾坤。虾仁蚌肉和着酱汁流出来,青豆爽口,不腻不燥。
他吃的频频点头,顾不得和皇帝说话。
元凌就撑着下巴看他吃,他如今虽然脸不一样了,开心的时候却还是一副猫相。
室内气氛无比和谐,康公公觉得自己多余,就出去了,不过一会儿,又进来,说是光禄寺寺丞求见。
元凌皱眉,“他怎么老挑这种时候来?”
光禄寺寺丞许青译,对皇帝一番表白被拒后,另辟蹊径,大事小事有事无事禀报求见,还总挑早晚饭点准备就寝这种暧昧温情的时候来。
人家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事出有因,元凌也不在意,左右侍卫也就不拦他。
反正是皇帝吃饭你站着说,说完走人。
皇帝洗漱你跪着说,说完走人。
至于留宿侍寝…康公公说,想得美!
但这次…
元凌没注意,说话声音大了些,被李淙风听见了,抬起眼,道,“陛下我要不要先告退?”
元凌忙摆手,“不用,”又对毕康道,“叫他进来。”
许青译整整衣饰头发,风度翩翩的进殿,一眼就看见埋头啃鸭掌的李淙风,着实一愣。
他左右看看,没错啊,进的是奉天殿暖阁,皇帝还在桌边坐着呢。
李淙风举着鸭掌,嘴巴被辣的通红,一边吸气一边问,“许大人吃饭没?”
许青译嘴角抽抽,皮笑肉不笑一声,“吃过了。”心里嫉妒的要命,他苦盼皇帝两载,连杯水酒都没赏赐,李淙风是积了什么阴德,能与皇帝同膳?!
他倒是实在没往青睐宠信那方面想去,因为李淙风这脸…他想皇帝也不至于口味重到那种地步。
元凌将眼光从李淙风红通通的嘴上强收回来,冷肃道,“何事?”
许青译立马浅笑了下,也是漂亮动人的很,道,“臣按照陛下旨意,定下了几日后围猎人数,请陛下过目。”
元凌不为所动,冰冷冷道,“拿过来。”
许青译小心翼翼,连一步步走近皇帝都悸动的呼吸微乱。他将折子递给元凌,看着那修长的手指一掠而过,微抬眼,心脏猛然一跳。
好看,他实在太好看了,英俊的锋芒毕露,眉目艳丽,指下杀伐果敢。
一个男人若才与色兼具,那就是能令人神魂颠倒的,何况,这人还是皇帝,万人之上,霸气凌人。这皇宫内外,男男女女,数不尽的人愿意为他暖被温榻,自己又怎会例外…
他盼了两年,不为荣华富贵,不为官身显赫,只为有朝一日得他一眼,一夜,一温存,不悔不怨。
许青译的神色,李淙风尽收眼底。
他胸口忽然散出一股酸味儿来,味儿浓而重,元凌想忽视都不能。
余光一看,只见他咬着鸭掌斜睨打量许青译,眼帘半阖。他眼尾本就长,此刻便将别扭捻酸的模样做了个十足十。
元凌喜上眉梢,心下更加笃定,不管他前尘是非家仇旧恨,他俩的将来他定要亲手成全,若他不筹谋不打算,任凭这人去钻牛角尖,只怕这一生到头,他与他都会抱憾而终。
他一眼扫过奏折,道,“随行太多,减。”
许青译道,“天子出行,随从倒在其次,为陛下安危着想,侍卫兵将却不能少…”
元凌淡淡瞟他一眼,他一凛,闭嘴改口,“…是,臣再改过。”
元凌又冲李淙风的方向抬抬下巴,“加上他。”
许青译一愣,还没说话,李淙风小声道,“我就不必了吧…”
中途插嘴且说话没上没下,许青译原本以为皇帝定然发怒惩处,不成想,元凌竟然头也没抬,只道,“不想去就不去,想去还是别忍着。”
李淙风吧嗒了一下嘴,想了想,点点头,“是。”但表情丰富实在不是只想说一个字的模样,这样克制也难为他了。
许青译心底纳罕之余,满是不爽,想他一甲探花出身,有名有貌,即使是不能得皇帝垂青,怎会不如一个李淙风,他接过皇帝递回的奏折,转头便疑惑地向李淙风瞧去。
谁知,李淙风也正看着他。
他吃完了鸭掌,随手拿起一旁白巾擦了擦油乎乎的手指,动作出奇的慢而悠闲。瞬时之间,他竟就变了。
人还是那个人,脸还是那张粗陋的脸,但一举一动都优雅地妙不可言,仿佛天生贵胄。
他扔了帕子,端起一杯茶,小押一口。茶是果茶,清爽酸甜,数尺飘香,他抬眼,懒洋洋,“许大人辛苦而来,要不要坐下喝杯茶?”
语气之间,就仿佛他是主许青译是仆。
元凌低头吃饭,装没听见。
许青译皱眉,面色难看,此人御前失仪至此,已是犯上,理应立即杖责逐出羽林卫,缘何皇帝竟不闻不问!
他硬邦邦道,“不用!”
李淙风又一笑,慢吞吞问,“许大人不去?”
许青译想了片刻,才知道他问的是围猎出行之事,立即尴尬怔住。
为何尴尬?只因围猎这种事,本与他光禄寺无干,他自然不用去。但是,游赏出行,实在是个亲近争宠的好机会,他又怎会平白放过。
他恼恨的干瞪着李淙风,无可奈何,有心不理他,但皇帝在上,李淙风敢不要命御前作妖,他可不敢。
“我...去。”
李淙风眼皮抬了抬,说出的话气死人,“你去干嘛?”
许青译一噎,心里大骂莫少秦,李淙风这叫脾气好?!莫少秦你他妈跟我有仇?!
元凌听得差不多了,想再添把柴,轻咳两声,好意解围,“许大人,你上次说的事,朕准了。若无事,你先退下吧,改日再细谈。”
嗷吆!上次说的什么事?!
李淙风以为,是陈修说的“自荐枕席”!
许青译知道,是关于光禄寺两司合并的事。
“噗”一声,李淙风没忍住,喷了许青译一头一脸的茶水。
许青译抹脸。
元凌竭力忍耐,憋笑憋到脸快抽筋。
李淙风忙站起身,连连道歉,拿过帕子给他擦脸,“对不住对不住,许大人,实在对不住。”
许青译左闪右躲,指着他喘气,“那那那...那是什么帕子?”
是李淙风刚刚擦过一手油的帕子。
许青译气的哼哧哼哧耸肩。
李淙风一脸无辜,一脸为难。
许青译甩甩袖子,咬牙切齿看他,转身对皇帝道,“臣告退。”
元凌挥挥手,说不出话。
许青译也并不太过愤怒,他此刻正因皇帝默许出行而欢喜,又因他主动解围而雀跃,再思及“改日细谈”...也就开开心心的退了。
元凌现在却笑了。
若说皇帝一直是冰冷森然、九天至尊不触凡尘的模样,现在这一笑,笑出了几分俗样,很和气,很平凡。
平凡的像家长里短,夫妻交谈。
李淙风一下就懵了,如醍醐灌顶,如大梦初醒。
他口中语无伦次的告退,吃不下,也喝不下。临走看了皇帝一眼,那眼中有促狭,有柔情,也有期盼,却开口仍是肃然冷淡,“李淙风御前无状,罚俸三月,若有下次,仗责五十。”
他一愣,反而搞不清状况。
回去的路上,他才一拍额头,“哎呀”叫了一声,咬牙,“吃一顿饭,三个月俸禄!元凌你个混蛋!”
正在气头上,突然一个声音传来,“你不要命了?直呼圣名?!”
李淙风忙捂住嘴。
陈修从后面赶上,轻戳他脑袋,“幸亏是我,别人听到别说三个月俸禄,你脑袋都没了。”
李淙风放下手,一副苦大仇深,问,“陈大哥,陛下经常罚人薪俸么?”
陈修摇头,“不知道,也没怎么听说过,陛下往常若罚,都是重罪,罚俸什么的,太不成气候。”
李淙风低头想了想,再问,“那陛下经常赏膳赐宴么?”
陈修道,“这就更不知道了,君心难测么,随他高兴,户部尚书倒是经常和陛下下棋喝茶来着,应该有吧...”然后他顿住,瞪大眼睛看,“陛下赐宴了?”
李淙风点头。
陈修啧啧,“那你不提调离的事?”
李淙风吸气跺脚,“我...居然忘了!”
陈修看他一眼,摇着头往前走,“乐不思蜀,什么叫乐不思蜀,这就叫乐不思蜀...”
李淙风蓦地脸红了,跳着脚辩解,“没有!我只是忘了,只是忘了!我是一定要提的!”
皇帝这些天心情出奇的好。
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盘盏,吓得魂不附体,抖如筛糠,皇帝摆摆手,康公公叫她赶紧收拾好,再换新的。
她捂住心口惊魂初定的退出门,想,年前小定子说他弄倒了灯台,惹恼皇帝被罚掌嘴,到柳园耕锄四个月,难道是骗他的?陛下脾气其实很好的么。
室内,元凌发愁,愁昨日那人又提起调职之事。
若不答应,难道再要看他失望失意?元凌不愿。
但若是答应...五军清苦,三大营苛刻,皇城军也好不到哪里去,何况从此山高水长,他一去定是杳无音信,叫元凌怎么再忍受一次得而复失...
折中的法子也不是没有,只是现下两人遮三瞒四,欲说还休,实在不是分离的好时候。
他想了又想,抬头看晚照脉脉,忽然生出心思,当下立即喊了毕康,换装出宫。
巧遇莫少秦在李淙风意料之外。
他原本今日轮休,可巧陈齐作死作到了魁绣街,陈烈大动肝火呼天抢地。陈修不在,李淙风履行长辈职责,把陈齐揪出了紫琉阁。
过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。
李淙风认出紫琉阁的花牌,还没找到门在哪里,一群莺莺燕燕一拥而上将他推进阁楼,顺便上下其手,笑语不断,言中露骨大胆很是吓人。
原本姑娘们看一个修长身影在阁前徘徊,那身段,那背影,不管是穿了衣服还是脱光了,都是极品的悦目。
一个个看了半晌,眼泛绿光,不等他进门,闹哄哄扑上去抱腰的抱腰,摸腿的摸腿,靠肩的靠肩,占尽了便宜。
虽说凑近了一看,脸着实是有些抱歉,但青楼里的姑娘,来往阅人无数,美也不折腰,丑也不介意,遇上了这尤物似的身段,哪有放过的道理?
李淙风手忙脚乱,浮生斋是雅地,他以前哪见过这个阵仗。
拦住了这个白骨爪,防不住那只咸猪手,对着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,他又不好动粗,一边招架一边红着耳朵说,“男女授受不亲,授受不亲。”
姑娘们一齐一愣,李淙风刚喘口气,就听周围爆发出一阵“呀”的惊呼。
“害羞了!”
“好可爱哇!”
“小哥哥别怕,到姐姐这儿来。”
……
李淙风连连后退连连摆手,“不不不,我不是来找姑娘的。”
立马就有小倌在身后拉他腰带掩口笑,“那小哥哥是来找我的?”
他一惊跳起,捂住腰带转身,又摆手,“不是不是…”
就在这时,一个人从二楼云台呆头呆脑探出半个身子,半张着嘴,“啊…我就说声音耳熟…”
李淙风耳力极佳,一听,如蒙大赦,一个纵身飞跃而上,拎起那人的后领,再不想走虎穴狼窝一样的正门,就从一旁的回廊破窗而下。
那人面色煞白,双手抱头,“别别别别别!啊啊啊啊啊!”
落地,陈齐双腿只打颤,被李淙风拖着走了几步,手指指着他抖啊抖,“你…你你…”
李淙风搔搔脸颊,左顾右盼,忽然看到前面迎面走来一人,眼眸一亮,拍下陈齐肩膀,“将功补过,带你见大英雄。”
哪知他话未说完,陈齐原地一蹦,直视前方,激动地双手死死拽住李淙风袖子,“莫莫莫…莫少秦?”
李淙风瞥他,“你认识?”
“我…我见过。”
“那就是不认识?”
陈齐充满期待看他,“想…想认识。”
李淙风笑,“小结巴,我可要收费。”
“……”
“也不高,就前日的赌约,按我输给你的,三倍!”
陈齐吸气,“你打劫啊?!”
“不愿意就算喽。”
“李大哥,李大哥…”
“不稀罕。”
陈齐想了良久,一咬牙,掏腰包,狠狠瞪他,“活该你被罚俸!”
李淙风接了,无所谓的挑眉。
正在他们说话之时,莫少秦已经瞧见了二人,远远道,“李兄,这么巧?”
陈齐赶紧拽他,他立马笑着应,“莫兄,巧啊。”
莫少秦手上拿一个精雕的木盒,见李淙风打量他,忙道,“李兄不要误会,近来天潮琴弦易涩,在下得知岳欣琴阁的琴姬用的松香粉是蓉京最好的,只去讨了些松香粉罢了。”
李淙风左右看了看魁绣街,以及不远处岳欣阁的花团锦簇春意盎然,点点头表示理解,“嗯,岳欣姑娘绝色绝技,是很好的。”
莫少秦急道,“我真的只是为了松香粉去的!”
李淙风抿唇,乖巧状,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特别理解你的样子。
莫少秦无奈,丧气。
倒是一旁陈齐忽然道,“莫大哥,你还会弹琴啊?”
这少年的神情莫少秦不少见,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崇拜与刻意亲近,点点头,笑着答道,“嗯,会一些,不大精罢了。”
陈齐面露神往,“哇,了不起,莫大哥你好厉害!”
李淙风鄙视的瞟一眼,心道,会弹琴很了不起么?也不见你夸琴阁里的琴姬艺师了不起。
莫少秦也只笑笑,又问李淙风道,“李兄这是…”
李淙风将陈齐往前一推,“他爹找他,年纪不大,花样不少。”
陈齐脸一红,恶狠狠瞪他,“我只是跟朋友来找人聊天,慕名!慕名而来!”
李淙风才不管他,继续拎起他后领,“现在人也找着了,回家吃饭。”
陈齐挣扎。
莫少秦轻咳一声,道,“二位还没吃晚饭?相请不如偶遇,不如我做东,听说天香楼新出的八宝鱼是一绝。”
李淙风还没开口,陈齐赶忙点头应道,“好啊好啊。”
莫少秦遂笑,转身在前面领路。
陈齐欢天喜地屁颠颠跟上。
李淙风掂掂钱袋,想了想,也跟上。
路上,三人闲聊,陈齐忽然就谈到李淙风今次被罚俸之事,莫少秦疑道,“罚俸?所为何事?”
李淙风想了想,噘嘴,“大概话太多吧。”
莫少秦倒是听许青译说过那日奉天殿暖阁之事,虽然被劈头盖脸指桑骂槐一通,但他还是不太信的,李淙风…人是有些蔫坏,终究不是狂妄到御前失仪的人。
现在听他说来,也未全当真,随口安慰道,“无妨,幸好只是三个月俸禄,也不碍事。”
陈齐“噗嗤”一笑,“他?罚俸三月就要了他命了,每个月领到的俸禄他要买西水巷的红糖酥酪、杏仁稠糖、翡翠虾饺、冰乳酥…,还要买糖里堂的薄荷茶糕、银丝甜瓜、香薷饮、糖蒸圆子、奶渍三品…还隔三差五要去天香楼吃绣球乾贝、椒爆仔鸽,要去九方斋吃什锦酥肉、万字肚丝…哪里还能有剩余啊。”
五花八门的菜品点心,莫少秦听的晕头转向,心中诧异不表,礼貌笑了笑,“那真是难为李兄了,圣前不比皇城军,朝夕相对,难免有出差错的时候,不过相比柴兄,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”
李淙风问,“是柴羽么?莫兄与柴羽很熟?”
莫少秦点头,“是,说来也是渊源,崆峒圣手贺年的夫人,也就是柴羽的师娘,出自武当派,正是在下的师叔。”
陈齐在一旁欢快问道,“莫大哥,传闻柴羽和你不睦已久,他是不是嫉妒你啊?听说他的未婚妻苗恪红是因为仰慕你才退婚的呢。”
李淙风看他一眼,有胆,也真是什么都敢问。
莫少秦笑笑,不以为意,“我们少年时时常切磋武艺,柴兄一向出类拔萃心高气傲,不爱服输罢了,如今同在朝中,师父师叔也嘱咐我要相互照应,武当崆峒同气连枝,不结怨仇。至于苗姑娘…这我倒是真不知道了。”
江湖所言不虚,莫少秦确实有几分侠义正统光明磊落之风,陈齐听罢更对他神往钦佩,不平道,“可我倒听说…听说柴羽私下对莫大哥你十分不服呢,总说你仗着一派宗师的师父,处处炫耀…”
莫少秦显然也知道柴羽大约对自己有些不满,只不计较,“君子不为小节介怀,柴兄也不是狭隘之人,市井流言听听就罢了。”
几人正边走边聊,忽然陈齐抓住莫少秦袖子一退藏在他身后。紧接着,陈修的声音就从正前方传来,“你还不快回家!还想混到哪里去?”
李淙风迎声看去,正是陈修,唬着张俊脸怒目而来。
只是…身边还跟着两人…
李淙风下意识后退一步,也想躲。
那两人是谁,正是换装出宫,在陈宅门前与陈修巧遇的皇帝与毕康。
莫少秦一看来人,也是一惊,整衣正冠正想行礼,却被陈修一句话拦住,“我散值遇着张大人,正巧同路。”
宫外大街,人来人往,不宜伸张,莫少秦顿醒,规规矩矩客气拱手,“张大人。”
元凌颔首。
李淙风却没动,张大人?姓什么不好非姓张?
陈修见他发愣,揪住陈齐的同时戳了他一下,他才别别扭扭问,“张…张大人好…”
陈修头疼的很,这家里一个两个都不省心,刚被罚俸,这眼看着又像要闯祸。
元凌笑着瞧他,“李校尉吃饭了么?不如一起?”
李淙风埋着头挥手,“不不…我不饿,不吃了。”不是他疑神疑鬼,最近元凌委实反常,难道说叫他看出了什么?不应该啊!没理由啊!
莫少秦纳闷,不是说御前失仪么?陛下表现不像那么回事啊。
陈齐一听李淙风说不和莫少秦一起吃饭了,急了,“这位大人,我们和莫大哥一起去天香楼,一起去呗?”
莫少秦也道,“大人,可否赏脸一起?”
元凌未答,看了看李淙风,却道,“方才陈修说李校尉手艺很是不错,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品尝?”
李淙风连连摇头,陈齐插嘴那叫一个快,“是啊是啊,他人虽然不怎么样,做的绿豆糕很好吃呢。”
“绿豆糕?”元凌一愣,回忆勾起。
陈修也笑道,“嗯,淙风说绿豆糕是当初为了追老婆学做的,因此特别用了些心思。”
李淙风头埋的更低。
毕康按住腮侧,“追老婆”三个字简直太惊天地泣鬼神。
元凌心中哭笑不得,又欢喜又无语,看他整个人快要缩到陈修身后,很是可怜可爱,道,“正巧,我倒是很喜欢吃绿豆糕了。”
李淙风支支吾吾,躲在陈齐陈修背后扣衣角。不怪他不争气,自从怀疑自己八成露馅之后,他对元凌真是避之不及,但又不舍得真正抽身离去,心情一言难尽的很。
“吧嗒”一声,陈齐腰间一卷画轴被他扣下来,落在地上。
陈齐捡起来,挠挠头,“如意的画,我看完忘还给他了。”
陈修掐着他后脖子,“如意是谁?”
陈齐一凛,抱着脑袋道,“紫…紫琉阁的小倌…”
陈修只觉得心火突突往出蹿,家丑丢到御前了。
陈齐见他哥脸色十分复杂,赶紧道,“不不不,我什么都没做,王京他们几个仰慕如意才情,我只是…只是慕名凑热闹去的,而且…”他赶紧展开那幅画辩白,“这副画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,我们看如意藏它藏的巧妙,正抢来打趣他,就被李淙风打断了。”
那画轴骨碌碌滚落,画卷在众人眼前呈现开。
画上别无他物,只一人。
莫少秦入眼不禁怔住,讷讷问,“这就是…如意?”
陈齐摇头,“不是,如意说他只是常拿这画出来看看,不时修妆模仿,只盼有朝一日能得这人一两分美貌也知足了。”
莫少秦兀自怔愣,那画中人一袭水墨勾勒的浅蓝色素衣,头发被缎带简单束起,长长荡在身后,垂下两缕在额前,发尾被风吹起掠过脸颊,而那人的容貌…常日只听人说美若天仙,他没见过天仙,但若有,想必就是这画中人的模样吧。
其余四人面色却是各异。
毕康暗暗瞟一眼李淙风,不说话。
陈修一惊,欲收起画像,碍于皇帝在一旁不好动作,遂紧盯着皇帝。他自然不知道元凌与那人之间种种,只知此人当年谋逆被诛,此刻是怕陈家落个窝藏逆犯旧物株连谋反的罪证。
元凌看了那画良久,只道,“画的真好,”又摇摇头,“但不及他本人十之一二。”
莫少秦道,“大人,您认识此人?”
“何止认识,”元凌笑着瞧了一眼李淙风,“是我堂弟。”也是内子。
莫少秦错愕,皇帝的堂弟?岂不是…当时谋反的恭高侯之子?
他不禁扼腕,如此佳人,实在可惜。
而李淙风此时却蹙眉凝视着那副画,画上的人自然是他自己,从前的张小凡。但…实在太奇怪…
元凌看着他,知道他也觉出了不妥。
也只有他二人知道,他这样的打扮,唯存在于紫宸殿那些夜夜痴醉的日子里,而那些时日,绝不可能有他的画像流落民间,何况…
画中的张小凡…确实不及他本人十之一二。
张小凡或娇纵跋扈或痴恋懵懂,何曾有过画中这副哀怨委屈的神色,这作画之人倒好似是刻意为之,要叫看画的人心生怜恨。
而最奇怪之处在于,画中人腰间的玉佩,分明就是恭高侯府的那枚旧物,纹路雕刻都纤毫毕现。
谁人能做到如此?不言而喻。
元凌从陈齐手中拿过画卷,面色渐肃,“陈修陈齐,带我去会会这画的主人。”
李淙风不及阻拦,他又道,“莫少秦,只有口谕,调动皇城军左司所有兵马,包围紫琉阁前后,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走!”
莫少秦立刻领命而去。
之后,他抬头看向李淙风,“李校尉回宫告知贺统领一…”
“不,万一生变...总之,若大人要去,我不能走。”
元凌望向他,见他眸中的焦灼与恳求,思及那日野林中的回护,他愿意相信,即使又要兵刃相见,他的刃,如今指向的也绝不是自己…
可若要让他再被情义煎熬拉扯,元凌万万不许。
因此,他让他远离是非,不涉恩怨。
但...
“好,一起去。”他执意要患难与共,他难道不允?
李淙风慎重的点点头,暂且放下纠结疑虑,两人连同陈修陈齐往紫琉阁而去。毕康回宫报信。
路上,陈修陈齐不能与圣驾同行,落后数步。
元凌有意无意,与李淙风越挨越近,偶尔手指擦碰而过,俱是心如鹿撞,恍若初见生情。
李淙风心虚,步步远离,越走越快,结果到紫琉阁竟比来时独自赶路还要快。
那姑娘还认得他,红绢虚抚一把他脸颊,笑道,“小哥哥去而又返,是想一尝滋味?”说完,她就闭了嘴。
因为她看到了李淙风身后的元凌,心中不由一凛,道,这是何人,竟这样好看,又叫人生怯。
李淙风一如既往的脸红,不答。
陈修将陈齐推上前,陈齐只说了几句话,便领着二人上楼,留陈修在门外等候。
如意,如意,尽如心意。
他的才貌就像他的名字,温柔体贴,抚忧解语。
而他这朵解语花,更需要那些来往男男女女所吐露的真言。
再密不透风的墙,也防不住枕边风。被这股风一吹一挠,墙就酥了,倒了。他想要的东西,自然就能手到擒来。
原本一切都很顺利,直到他看见眼前这人,再看到那画,他心中一叹,可惜,实在可惜。
可惜他惬意自如的日子没有了,也可惜这英俊貌美的皇帝,为何要自投罗网?
元凌昏倒前最后一刻,见到的是如意似笑非笑的脸,他并不慌张,唯只记得去寻到李淙风同样无力的手,牢牢握住。
所幸,事情都还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他睁眼,看到面前众人,先是感觉了下掌中的那只手还在,随后才四下打量一番,又侧耳听了听,道,“难怪,难怪皇城军找不到踪迹,竟就在内城地下,原本朕以为会更隐秘些,至少不要是朝中大员的家中。”
细细听去,周围静谧,远处却隐隐有铁器打磨声,喧闹呼喝声,分明是崇文门东街后坊附近。
这里远近之间,住的全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员,他们倒没胆量挖空整条街,但只需这一宅半府,再与朝中某人里应外合,也足够知道不少幸秘,做成某些勾当。
石室内火把明亮,大约二三十人,正中上座一人左颊有疤,浓眉宽脸,此刻冷冷一笑,道,“陛下英明,我等死而复生,来找陛下索命。”
元凌摇头一笑,道,“刘将军你也是一世英豪,何需拿鬼神作伪,若想为恭高候报仇雪恨直说,如此倒显得不甚磊落。”
刘靳道,“难为陛下还记得我。”
元凌捏了捏掌中的纤长手指,“小凡当你是叔伯长辈,朕自然也记得。”
刘靳听他提起张小凡,大怒,“住嘴!元凌,你竟还有脸提小侯爷!”
他声音不小,李淙风动了动,幽幽转醒,却看到元凌握着自己的手指微动,是示意他不要出声。
他会意,静静听下去。
刘靳继续怒道,“你当日使阴谋诡计败我数十万大军我无话可说,但恭高侯一门忠烈,遭小人元安猜忌陷害,你父子二人一样的人面兽心,不止残害侯爷与我侯府上下千万条性命,更对我等赶尽杀绝,小侯爷与你尚有几分兄弟情分,你竟做出这等禽兽行径,今日杀了你,也是你罪有应得。”
元凌却一笑,“你只有一点说对了,先皇确实对张岂很是忌惮,也使了不少手段,但除此之外…你恭高侯府谋反作乱致使天下大乱黎民受苦,是咎由自取百死莫赎;朕虽不仁,却无愧天地百姓;张岂勾结西鹄动摇大魏根基,忠义何在?”
“还有,朕与他之间,远不止几分兄弟情义。”
他虽处险境,句句掷地有声威势慑人,刘靳咬牙切齿,却无法反驳,恨恨道,“元凌,你休要狡辩!我问你,你当日逼迫小侯爷委身不成,将他百般折磨,最后竟幽禁狎玩,致使他不堪受辱服毒自尽,是也不是?”
元凌微愕。当年,对外只说是张小凡谋反获罪,连同恭高侯府一干判将杀头斩首,如今此人却知道这些隐秘,想必是和那画像的出处一样,宫中早有奸人相应。
只是这“奸人”,却另有所图。
那画像中的小凡神色凄然哀怨,叫人一看,岂不真坐实了虚言。
坐实了虚言,才好挑动这些余部铤而走险,提前刺王杀驾。
然而这些话,如同那画像一样,表面如是,内里全非。
但无法解释。
无法解释,就不解释。反正同这些人,也没什么必要解释。
元凌默了片刻,刘靳却当他理亏默认,起身走到元凌面前,冷笑一声,“陛下无话可说了吧。”
说罢,刀已直指元凌眼前。
李淙风这时却动了,他耳尖带着红,不知是气的,还是羞的。
他坐起拦在皇帝面前,看向刘靳,却不说话。
元凌按住他肩膀,笑道,“没事,刘将军不会杀朕。”
刘靳哈哈大笑,“不错不错,你还死不得。”随后他回刀指向李淙风,“但你身边的人,却没有留的必要。”
身边的人,自然是李淙风,还有仍在昏迷的陈齐。
元凌笑了笑。他看了一眼李淙风。
只一眼,他就说道,“要杀他,先杀朕。”
刘靳一愣。
李淙风一惊。
“他这几年没朕,也活得很好,但朕好不容易承受住了失去他一次,第二次,是万万受不住了。”
随后,他又摇摇头,“当然,你们也不会伤他,朕只是怕他犯傻。”
刘靳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,身后一人却忽然上前,轻笑一声,说道,“刘将军,时间紧迫,还是正事要紧。”
正是那紫琉阁的如意公子。
刘靳这才回神,对元凌道,“陛下若想活命,即刻下旨,急召回邵毅将军,再将北线兵马粮草部署图交出来。”
元凌蹙眉,看向如意,双眸微动,“你是梁人?”
如意也不惊讶,笑着点头,“陛下英明。”
“那画像...宫中有你的内应,是...万屏楼?”
如意咯咯笑了,绕着元凌踱步,看着他直摇头叹息,“怎么办,我越来越喜欢你了,我现在真的舍不得杀你了,也不想放你走。”随后,他重新站回刘靳身边,又道,“不过陛下放心,那画像送出来的早了,万屏楼的奸细也早被你拔出,这次若不是这些大老粗落下了画像在我那里,又恰好被陈齐翻出,陛下也是查不出我来的。”
话到这里,室内安静了须臾。
被元凌拉回身后的李淙风低头思索一阵,猛省,忽然怒道,“大梁?你们竟勾结大梁?!”
在场众人皆是一惊。
因为,说出这话的声音,不是李淙风的。
是张小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