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啼引 (下) 第八章 情是何物

串成一串睡觉啊,画面太美,不敢想象(⊙o⊙)

三秋更露:

第八章   情是何物




李淙风从来就是张小凡。


他蓦地出声,元凌本应该不必惊讶,因为他早就知道,但他还是愕然怔住。


因为这场合不妥,非常不妥。


果然,其余人的神情动作,无一不是又惊又骇。


刘靳离他最近,颤声问,“小侯爷?”


张小凡颔首,却不及寒暄,“刘伯伯,你刚刚说的话,什么意思?”


刘靳似是还不相信,因为之前他们就找人模仿张小凡的声音骗过了元凌,自然会想对方也会如法炮制。


张小凡却顾不上和他周旋解释,看他不答,撑起身对后面一众瞠目结舌的人道,“你们都忘了?当初在房宁杀马宣誓时,都说过什么?!”他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,“孙久,你叔伯姑母都被梁人所害,这仇你不但不报如今认贼为友,你可还知礼仪孝悌?杨胜,你曾以国为家,立马革裹尸为志,今日卖国求荣勾结外敌,还有脸来京?......赵尹,你一向明理善断,却也和他们一起胡闹!你来说,这究竟怎么回事?”


被点到名的人皆心中一震,垂下头默默不语。


此刻无人再怀疑他身份真假。


本来这群人中,有一部分起初十分不赞成与梁国合作,但败军散将无路可走,又因患难残部忠义为先唯命是从,便心想与其被西魏追杀灭口,不如先替战死的兄弟旧主报了仇再说,于是半推半就,走到今天。


那叫赵尹的是个长相端正的中年人,面白微须,此刻目露愧色,犹带激动,抢步上前跪倒在地,道,“小侯爷,你没死?”


张小凡颔首,说道,“先说这是怎么回事?”


于是赵尹三言两语,将他们逃出生天后被梁帝寻到召见,如何与大梁同仇敌忾密谋刺杀元凌,梁帝如何许诺事成后的封赐重赏,又是如何因魏燕结盟而提前行动之事,一一道来。


张小凡听罢,不怒反笑,“你们...平日都是人杰英雄,到了大义私怨面前,如此糊涂?”


赵尹等人沉默不语,都有些愧仄。


刘靳却忽然道,“小侯爷,你这话太无理,我等为报血海深仇,即使身死也为鬼雄,你既然未死,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,却枉顾恩仇不手刃此人,是何道理?!”


张小凡摇头,“刘伯伯,深仇旧怨在元安,不在元凌,何况西魏能有今日,上下全仰仗元凌一人,若他有好歹,到时举国大乱,你我怎么对得起千万大魏百姓?”


刘靳不以为意,气哼哼道,“他们父子一脉相承,都不是好东西,即使与他无关,父债子偿天经地义。”


张小凡道,“好个父债子偿,那说来,我也不该活着,早该将这条命还给阵亡枉死的将士百姓。”


元凌最是听不得他这样的话,虽然他不便开口,但眼见刘靳冥顽不灵,两人再争论下去必会反目成仇,便面向赵尹等人道,“恭高候昔日谋反使生灵涂炭,已有错在先,尔等也是有识之士,既侥幸大难不死,当明白家国大义,却助纣为孽,更是错上加错,但现今大魏也是用人之际,若你等愿意悔改归顺,朕不说既往不咎,”说着他按住张小凡肩膀,“往后跟着你们小侯爷,朕给你们机会,可戴罪立功。”


张小凡心中震动,却还是不敢看他,但也明白此刻不可有半点畏缩后退,于是看向众人,慎重颔首。


一部分人面面相觑,心中大喜,他们本就不愿与梁人合作,眼下峰回路转,竟还能再回归正途抬头做人,何须犹豫!


然而不等他们答应,刘靳大怒,拔刀喝道,“谁敢!大仇未报,尔等小人如有敢投敌背叛者,定斩不赦!”


张小凡也动了气,道,“投靠大梁出卖西魏兵防,才是投敌叛国!刘伯伯,你何苦如此顽固不化。”


如意此时一笑,看了看张小凡与元凌,慢悠悠道,“刘将军,你家小侯爷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,他一心向着情郎,便是连父仇家恨也不顾了。”


这一挑拨恰好中了刘靳下怀,他眯眼打量二人,抱着几分侥幸期望问张小凡道,“小侯爷,你...你当真...当初是不是他折辱强迫于你?”


张小凡假面底下的脸色煞白。那段本是一言难尽的往事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还尽是旧部,被说的如此不堪,他羞愤之余略显惊惶,一时竟没有想好如何作答。


他无言无话,却听元凌说道,“当初,是朕胁迫他,”说着又看向众人,“他如今所作所为是为你们真心打算,不想你等受人利用蒙蔽,也并无私心。”


张小凡一震,回头看他,见他面容平静,只凝眸看着自己,其中那只有两人能懂的痴恋深情难以言宣,实是生死相许也不过如此。想到他方才所说“要杀他,先杀朕”,霎时间又痛又惊,气撞胸臆,咬紧下唇,勉强站起身,“如今形势各位可明眼相看,要走要留仅凭心愿,元凌自来待我甚厚,实为难得明主,必不会辜负诸位,至于其他…无论我情愿与否,都与此事他人无干。”


刘靳大怒,“你…你竟如此自甘堕落!委身这心狠手辣的畜生!你可对得起侯爷?你才是不知孝悌不知廉耻!”


张小凡咬唇别过头去。


所幸他也不再是三年前的自己,不会再因恶言指责而心声灰念,亦不会改动心志,哪怕寸缕。


如此辱骂刻薄,他能忍,可元凌不会忍,他毫不避讳的揽住张小凡还虚软欲坠的身子,对他,也是对赵尹等人道,“看来刘将军执着于前事旧恨,贪恋于梁帝许诺的富贵荣华,是很难再回头了,如此,也不必费心劝说了。来日再相见,刘靳便是大魏国贼,人人可诛!”


张小凡在他臂弯中,终是没再说话。


如意呵呵笑道,“来日?想走?怕也没那么容易?”说完,他击掌三下,石室一侧大门骤开,只见火光摇动的甬道中,乌压压全是佩刀着甲的人。


原来他早留有后手,赵尹等人暗自心惊,却已对何去何从有了计较。


“刘将军!”如意忽然后退至门口,道,“事不宜迟,你快快动手吧,这人已变心变节,再不是你的旧主了,无需姑息!”


刘靳听罢,眼眸闪烁不定。


元凌见他神情不妙,心道不好,这人恐怕是要彻底翻脸,忙转身将张小凡揽在身后,就听如意喝道,“留下元凌,其他一概杀掉!”


话音刚毕,几乎是同时,元凌就觉身后刀刃破空生风,错肩而过。


张小凡骇然一惊,“刘伯伯!你…你真的…”


刘靳不答,第二刀转眼将至。


忽然“铛”一声脆响,刀刀相接。


刘靳抬眼,看清是谁,咬牙道,“你真要反叛不成?”


赵尹竭力拦住刘靳一击,他力道不如刘靳,如此兵刃对峙十分艰难。


他喊道,“将军,若再与梁人狼狈为奸,我等只怕到了地下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!”


他说完,只见杨胜等人立刻拔刀应和。而另一边,刘靳一众死忠亦亮出兵刃。转瞬之间,这室内众人已成两派,分道扬镳。


刘靳嘿嘿冷笑,“归而复判,小人行径,莫拿这等堂皇理由做借口!”


赵尹见他如此执迷不悟,心知再劝也无用,颇感失望痛愤,当下只全力与众人抵挡对方攻势。


元凌半搂着张小凡,虽然十分舍不得放手,但形势所迫,他扶他在墙角坐下,食指轻压了下他微张欲言的双唇,只道,“你身子毕竟受过重创,这迷香也厉害,不易恢复。你别怕,有我在,必不会叫这些人送了性命。”


他刚说完,便听身后一人大声喝道,“小侯爷,接刀。”


元凌反手在半空一握,正是张小凡的那把月无极。之前被刘靳等人缴了,此刻大约是被归降的旧部还了来。


元凌拔出刀,只听龙吟呼啸,银光璨烁。他一笑,道,“越惜秋对你倒是真舍得,朕完了倒要好好谢谢他。”说罢,他飞身入了乱战之中,霎时刀光飒沓,利刃生威。


张小凡看着,倒觉得这刀在他手中其实更合适些。


想起他刚刚所言,他胸口缓缓一股暖流趟过,不是为金口御言的承诺,只是因为那人身份贵重,这险境当中,竟仍牵念着他的心事,为让他安心却连自身安危也不顾了……


而方才张口,他其实…只是想叫他小心罢了。


此刻看着他周身刀光剑影,他心底满满都是惊惶害怕,再不想如何逃的远远的,只怕不能离他更近,日日夜夜看着他。




元凌并不是一味乱砍混战。石门窄小,他令几人守住门口,门外的装甲士兵一时也不易攻进来,然后他仗着月无极刃长锋利,很快杀出一条路,通向那被层层护起来之人的路。


如意原本并不惊慌,自己人多势众,想要取胜简直轻而易举,但他忽略了元凌。


他应该想到,这叫大梁与楚国坐立不安的西魏皇帝,怎会是坐以待毙之人。但他明白的实在太晚了。


他眼睁睁看着架在自己颈间的银刀,笑道,“陛下,你挟持我也没有用,这些人不会因为我而收手。”


元凌却摇头,“朕不是挟持你,而是救你。留着你,朕还有用。”


如意面露迷惘。


但是很快,他就懂了。


他听元凌忽然发出一声尖啸,片刻之后,室内顿时静了,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,自甬道深处而来的巨响,以及汹涌咆哮而来的水声。


与此同时,他们所在的石室顶上也传来阵阵敲击铿响,“轰”一声过后,室顶土块石屑纷纷往下落,竟是被人片刻间凿出一个数尺宽的大洞。


紧接着,贺连的声音自上传来,“陛下,臣救驾来迟!”


如意此时彻底明白了,元凌为何说是“救他”。


原来他刚才扶张小凡坐下的墙角,恰好是这地道内地势最高处,也是洞口所在,湖水一时半刻淹不到此处。


他挟着如意,令其余人徐战徐退。


只见他先将张小凡扶抱起送入洞中,自己随后,禁军在上面接应,一干降将鱼贯而入。


如意见了天日,往洞中瞧去,却是哀嚎满室。他不由后背一凉,何须元凌再动手,这一淹,刘靳同他带来的那些人,哪还有生还之机。


刘靳等人当初为方便,将地道挖的距地面甚近,不过三四尺深,倒方便了贺连他们。近年元凌因频开武试,皇城军中江湖高手众多,不乏善挖道掘地之奇人,片刻之间定位打洞,也是轻而易举。


众人逃出生天,元凌看到如意面色,拍拍身上尘土,道,“若朕的禁军与皇城兵马司,连内城被人掏了个窟窿都不知道,岂不是太没用?”


如意盯着他恨道,“这样说陛下早就知道?”


元凌一笑,默认,“若无把握,朕怎敢带着他犯险?”他,自然是指张小凡。




“你早知道?”


元凌转身,却见是张小凡,在他身后,怔怔问道。


他心神一晃,唯恐这人再以为他有心算计隐瞒,生出隔阂芥蒂,便急道,“朕...朕原本是要提前告知你,可朕也没料到他们会用迷药,告知不及。”接着,便将前因后果尽数说与他听。


原来,贺连之前早就查出内城宅底竟被人掏空,而正巧皇城军那边莫少秦也不负盛名,几番追查恭高候余孽,竟翻出了此处和魁绣街附近,只不知街中相应的是何人何身份。


于是元凌便叫他们莫打草惊蛇,却提前引了璧溪湖的水过来,万一有变,只需用轰天雷炸开地道与湖水的一壁之隔,就可将此中贼人一网打尽。


是以今日元凌叫莫少秦包围紫琉阁时,知情之人便瞬间明白前后关联,也知晓该如何应对。


张小凡道,“莫少秦去岳欣阁,也根本不是为什么松香粉,对不对?”


元凌颔首承认,“不错,是朕叫他去的,岳欣姑娘仰慕于他,替他打探些消息,应不会推辞。”


张小凡苦笑,“陛下人尽其用,佩服。”


元凌心中一沉,“你…你不要生气,朕没有想要瞒你。”


“……”张小凡心想,明明早知这人本就是城府颇深,如今又有什么可生气的,况且他一筹一算都顾着自己,何须多想?


“臣不生气,臣告退。”


元凌心中更加没底,但此刻人多眼杂,张小凡又溜得很快,他实在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。


随后,禁军在湖水褪去之后下洞捞尸,却唯独未见刘靳几人,元凌料想他们该是寻到其他门路逃了,未免张小凡多思,他便叫人不要声张。


其后,安排降将,交押如意,尽是琐事,贺连领命后一一照办。






回到宫中,诸事吩咐停当后,遣散众人,关起殿门,听着身后那人同样紧张微乱的呼吸,竟忽然心中怯颤,不敢转身面对。


他似乎忘记了考虑一些事情。


他曾经想过千百遍这人若还活着,他该怎么做。


但独独忘记了去想若是再相见,他第一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。


方才当着众人,尚可忍得,而此时一室静寂,唯他二人,他想说的想做的必不会再是刚才那样。


然而说什么呢?什么也不必说。


张小凡低头不语。


元凌缓缓转身,只凝视他。现在,这个人活生生在自己眼前,不像梦中缥缈得不可捉摸,有温度,有血肉,一言一动,一颦一笑,无不令他心驰神荡。


他伸开双臂,轻声喊他,“小凡...”


张小凡身子一震,仍不抬头看他,也不过去,却忽然直直叩跪下去。


他开口,不是元凌,不是凌哥哥,竟是,“皇兄...”


元凌眸色瞬间黯然。


他懂得,他还是在矛盾,还是有顾虑,还是不愿意...


他欲再开口,却见那人叩首,慎而又慎。


“皇兄,我错了...”


他眼眶一红,道,“我从漠北一路而来,见到战火狼烟之地,是黎民失所,饿殍满地,孩童哭竭,我...我想到当年起兵之时,铁蹄过处,西魏百姓也必如我那时所见。我到过房宁,那里的人提起恭高候,不是敬仰崇视,是满腔怨怒,我 ...皇兄,我心中难受的很...”说着,他再拜,掉下几滴眼泪来,“错了,我真的错了,我不该为一己私心私怨听凭父亲行不义之兵,涂炭生灵,皇兄...我...”


元凌放下手臂,叹息,“小凡,你长大了...”


张小凡直起身,定定凝看着他,恳切道,“我一路而来,只有西魏,只有到了大魏境内,才再也不见焦痕遍野,所以...”


“...皇兄,求你,我想参军从戎,哪怕赴汤蹈火,也为大魏保住这难得的一片安稳盛世,就算...就算是赎我一身罪孽...”


“...我此次来京,只为此,不为其他。”


不为其他...元凌心中长叹,你只想世间苦,难道真不想着我苦...


不为其他?你当真不为其他么?


他再叹,却别无他法。终究这次是要他自己心甘情愿,他若强要,违他心志,只怕万一重蹈覆辙...自己百死也再要不回他了...


“先起来,”元凌想去扶他,却终收回手,道,“其实朕...我早就为你想好了去处,自从知道是你,我就一直在想。你想从戎,想去战场,皇城军是去不成了,京城三营是四年前初建,西魏还未使用过这三支军队,等过几日圣旨一下,你便...去那里吧。”


但见张小凡眸光闪动,眼睛仍是通红,大有感动诀别之意,却只翕动双唇,说道,“是,谢陛下。”便垂首退下,走出殿门。


元凌看着他背影,想起他方才神色,了然,心下却发苦,想,你要别便别了么?我却不能放手,此番让你离去,定是还要你再心甘情愿回来的。




春狩围猎,一直是皇家盛事。


不说这长长的壮观的天子仪仗足够沿路百姓围观开眼,就连平日里见不到的王侯公卿,甚至皇后王妃,都随行在列。


而各宗室官家子弟,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在御前一显身手,哪怕只被皇帝赞赏一番,也够扬眉吐气大半年了。


齐王元澈本不想来,但小世子今年快满三岁,生的玉雪可爱不说,小小一点娃娃居然与皇帝投缘得很,每次一见面,都抛开父王拉住元凌衣角,咿咿呀呀叫“皇皇,皇皇,抱。”小鼻子大眼睛的模样竟然和张小凡像了八九分。


元凌很是喜欢这孩子,这孩子也爱热闹,更喜欢往人堆里钻,尤其特别喜欢看大臣上朝,仪队整顿等等景况,也不知道像了谁。


这次狩猎,元澈就算不想来,但世子王妃要来,他无论如何都是放心不下要跟着的。


到了城外围场,张小凡牵马走过齐王那辆马车,看见那小不点扶着窗户探头探脑往外看,心中一动,想,这莫不就是莞妹的孩子?


他刚想罢,窗边出现一张温婉的脸,将小孩子抱起,“嵘儿,要下车了,你在看什么?”


元嵘小胖手指着窗外,奶声奶气,“看哥哥。”


景莞探出头一看,对上张小凡的眼睛,一愣,怎生如此熟悉?


当日任性娇柔的少女,如今已出落得愈发美丽,温柔娴雅。她收起惊愕,对张小凡淡淡一笑,便让奶娘带着元嵘下车。


元澈忙跳下来扶住她,口中喋喋不休,“小心小心,有没有不舒服?身子骨是不是都坐硬了?你现在有孕在身肯定是十分难受了,待会儿我给你捶捶。”


景莞看周边人多,悄悄含笑嗔了他一眼。


张小凡看着,不禁暖暖笑了。


元嵘瞧见他笑,爬在奶娘肩上冲他挥动胖胖的小手,“哥哥再见。”


这孩子落在他眼中实在可爱,他便也冲他挥手,再笑。


直到一家人走远进账,他才回身欲走。可一转身,便撞上元凌笑意融融的眼睛。


他一怔,也不知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。


元凌道,“他们如今都很自在如愿,唯一过得不大好的,大概只有朕了。”


张小凡明白他的意有所指,不答,只道,“陛下,舟车劳顿,不去休息么?”


元凌想了想,颔首,“嗯,是该去休息。”便走开了。


李淙风一脸迷惘,不明白他究竟想干嘛。


元凌刚走,他还在纳闷,就听身后一个声音拿腔作调道,“啧,技不如人啊技不如人,特别是拍马溜须之技。”


他回头,却见是孙世才与许青译。


此番恭高侯之祸,莫少秦立了大功,竟被皇帝提做了皇城军左司总指挥使,而柴羽七日之内一无所获,若不是莫少秦恳恳求情,怕连二队指挥史的位子都要不保。


孙世才前些时日与柴羽一同喝酒,见这一直出类拔萃他自小奉若榜样的大师兄,竟满腔失意愤懑,是从不曾有过的潦倒。对他说起此事,更是诸多不平抱怨,他心中不禁也十分恼恨。恼莫少秦一再抢尽风头,恨李淙风事事插手步步如意。


方才见皇帝与他谈话,心想,李淙风果然是这等善于逢迎拍马的小人。于是便忍不住出言讥讽。


而许青译…那日回去之后他反复细想,如今看张小凡的眼神实在复杂得很。


张小凡听罢,只淡淡笑了笑,转身去栓马列队,不理会他。


只是他回头看见许青译拿着奏本又往元凌的御帐去了,不由心中忽然醋海生波,又是嘟嘴又是咬牙,碎碎念,“倒贴,你就倒贴吧,能进得了帐才怪!”




许青译果然是没有进得去的。他在账外遇到了挑帘出来的静修容。


此次围猎,贵妃马寒娇留下坐镇后宫,跟着皇帝出来的,只有静修容。


皇帝忙于朝事,近几年未再封纳后宫,因此,想方设法争宠献媚的宫女官眷实在是太多,虽不知道皇帝是否有亲近临幸谁人,但有静修容在圣驾之侧,旁人总还有顾忌,不会太过不择手段。


可许青译是臣子,她拦不得。但这次,她偏偏拦下了他。


静修容道,“许大人,陛下现在不方便召见。”


许青译一愣,“修容娘娘…这…”


静修容向他递了个眼色,十分隐晦暧昧的眼色。


他很快就懂了。


狩猎春游,本就是给皇帝放松游乐的…眼下这账中,皇帝怕是召幸了什么人吧…


许青译想到前些时日,北燕不知从何得知皇帝也是好男色的,竟随贡银送来了四名美人,两男两女,俱是娇媚可人,十分艳丽。


皇帝还赞过其中两人,说有倾城之姿。这次春狩,也不避讳的将两人一同带了来。


此刻,暖账之中,一男一女,俱服侍伺候皇帝,应是温柔乡极乐窝,正是纵情快活时,哪还有空再召见他人?


许青译当着静修容的面,硬撑着退下几步,心中又妒又酸,燕人都可以,为何偏偏他就不得皇帝一次垂青?


静修容却不管他,反正她的目的也不是将此事说于他听。她对立于账前的羽林卫下令,叫他们离御帐远些,莫打搅了皇帝兴致。


自然,前来巡值的张小凡也听到了。他目露疑惑,“什么兴致?为什么?”


静修容当然不会答他,却也难得没有怪罪斥责,而是笑了一笑,转身走开。


他迷茫的很,直到许青译给他说白道明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。


张小凡怒从心起,气的一脚踹翻身旁旗杆,引得一旁羽林卫惊呼,“校尉,你克制啊!”


张小凡冷笑,“克制他祖宗!天还没黑就白日宣淫,怎的不拆了帐子露天席地!”


那侍卫惊吓了,他们温和有礼的李校尉居然骂了街!


许青译也惊了,李淙风居然翻了皇帝祖宗!


他看着张小凡的眼神愈加复杂,开口问,“李校尉,你…你真的…对陛下…那个…”


张小凡不屑哼声,“他倒是想得美!都能一人驭双了,哪轮得到我惦记!”


他出离愤怒,他口不择言,把许青译吓个半死,忙去捂他的嘴。


“你疯了!?自己要找死莫要在这儿连累我!”


张小凡拍开他手,眼眶都红了。


许青译看他的眼神已经非常复杂。


在他看来,面前这人黑皮黑脸,相貌粗鄙,别说争宠,敢说出来怕都要被皇帝砍头。


张小凡红着眼睛,此时安静下来,却是一副强忍着要哭的模样。


偏偏此时,御帐帘子撩开,一个娇美男子出来,对他蹙眉道,“怎么外面这样吵?羽林卫,若再值守失职叫人吵到陛下,怪罪下来,我也救不了你。”


这话对张小凡而言,就是干柴烈火被浇了一桶油,他擦擦眼睛,对那男子道,“你回禀陛下,就说李淙风请见。”


那人面色不悦,“不是说了陛下现在不方便召见,你听不懂?”


张小凡恶狠狠看他。


那人扫他一眼,也不在意,径自回帐了。


张小凡咬着唇,直咬出了血痕,张了张嘴,眼泪就控制不住往下掉,最终一跺脚,居然闯了御帐。


那侍卫和许青译半张着嘴,太过震惊,拦都没来得及拦。


张小凡冲进帐内,见前室无人,屏风后隐隐传来说话声,居然不知谁的外袍竟被脱下来挂在屏风上。


他深吸一口气,忍住拔刀的冲动,大步流星怒火翻腾绕过屏风。


然后,他一愣,脸上即悲且怒的表情都没收拾好。


屏风之后,元凌上座,下首两张案几前,一男一女正在埋头抄写,衣冠整齐,十分规矩。


其中那女子搁下笔,对元凌道,“陛下,奴婢告退。”


元凌挥挥手。


那男子似是不甘,欲言又止。


元凌看也不看他,冷冷道,“朕说过若有人闯进来,你们要立即出去,你忘了?”


那男子一颤,忙收拾东西退出去。




张小凡抿抿唇,破涕为笑,却越笑越苦,眼泪越流越多。他咬着唇看他,泪水流进嘴巴,咸涩酸苦。


这人…这人又算计他…


元凌温柔凝望着。


他知道,他此生所爱,屡次错失,数度分离,他们有生离,有死别,却又在此刻,失而复得。


他伸出双臂,眸中水光闪动,柔声哽咽唤他,“小凡,来,过来…”


张小凡挪了一步,又顿住,泣声软语,“元凌,我其实很怕。怕疼,怕被狮子抓伤疼,被鞭抽刀划也疼,苦役砸中冻伤也疼…”


“也怕老鼠,怕蛇咬…怕酷刑折磨…”


“怕千夫所指…怕遗臭万年…更怕天下逼着你做选择…”


“但我最怕最怕的…是你最终会选择放弃我…”


元凌心中猛地一颤,好似无数把刀在剜绞,他向泣不成声的爱人走一步,千言万语梗在喉间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
“小凡,乖小凡,过来…”


张小凡脸上的泪不住大颗滑落,他哭的狼狈,哭的痛快,似乎要将当年今日所有委屈都诉尽哭完。


他脚下踉跄一下,一步,两步…蓦地如飞鸟归巢,他跑起来,重重撞进爱人的怀抱。


暖,好暖…


苦,好苦…


他彻底摧毁辛苦铸起的坚壁,放肆大哭。


三年一步相思地,欲去还留,几许肝肠寸断,他此时竟想不起来,自己是如何一点点熬过那些以为永别的日夜。


元凌紧紧抱着他,恨不能挤碎揉进,他生平极少落泪,此时颊上却分明有水痕蜿蜒。但他也不顾了,什么九五至尊,什么经才伟略,都不及此人一言一语。




众人在账外眼睁睁看着张小凡进去,都做好了准备,待会儿怕是要听宣绑人了。


这荒郊野外也无责杖,大家都是兄弟,心中都想待会儿行刑意思一下得了,顺便再劝劝,谁知道自家校尉今天是不是早上起的猛,魔怔着呢。


可等了半天,只见那两个北燕进贡的美人抱着纸笔出来,账内却再无动静。


众侍卫面面相觑,可谁也不敢进去看。


最后还是许青译实在担心,叫人请了康公公过来


康公公一听原委,一脸天下大赦的惊喜欣慰,抹了把脸,丢下话没说完的许青译,竟传膳布菜去了。


于是晚膳留宿,李校尉还真就再没出来过。


这回,众人脸上的表情才可谓精彩纷呈。


羽林卫看见许寺丞包罗万象的眼神,很是同情。其中一人安慰道,“许大人,眼看着天也不早了,您要不…有事明日再禀?”


许青译将奏呈装进袖子里,指着御帐,呆呆的问,“那李校尉…这…”


那侍卫摸摸鼻子,“大概陛下与校尉有要事商议。”


可这话说出来,连他自己都不信,皇帝能有什么事需要和一个八品校尉商议?!但他还能怎么说,你若说是方才那燕人或者许寺丞这样深夜留宿,他倒是能把事情拆成三节,每天三遍,凑成一部皇室淫秘风月宝鉴说给你听,只怕你听不够,他说不厌。


然而…这人是李淙风,不是他看不起自家校尉,而是校尉的长相实在离祸国殃民还差个十万八千里,你就算指着这人说他是佞幸邪臣,皇帝不弄死你,听的人也要抽你几个大耳刮子:不长眼的玩意儿你想恶心死谁!


所以,他既不相信,也不敢猜测圣意,只能干笑。


许青译看他一脸扭曲,转身抖着肩走了。边走边嘀咕,“想多了,就说想多了,不可能,怎么可能,不可能么…”




此时帐内,软塌之上,二人相看好处,相拥无言。


在张小凡第五次玩着元凌的衣带,解开又系上后,元凌按住他的手,“原本没想的,你要是再解我衣服,就只能帮我了。”


张小凡一愣,“帮什么?”


元凌颇正经道,“荒郊野外,一应物具不全,三年未见,还要劳我再开次苞,”说着抹了抹他红嫩饱满的口唇,“所以今晚,要做就只能用这里。”


张小凡面红如血,反正假面遮了看不到,便嘴硬哼哼,“那倒好办,北燕送来的美人定是调教过的,陛下能同时驭二人,想必会快活的很,臣这就告辞,把床榻留给你们串做一串睡。”


元凌猛睁大眼,抬起他下巴,“呵,你都在哪儿学了些什么浑话?”


张小凡明知自己落在他眼中的耳尖都是红的,根本无所遁形,却还是翻翻眼珠,酸溜溜道,“我又没混说,许青译这样的人,怕不止一个吧?”


元凌显是极为开心,翻身抱着他滚了两个圈,笑闹,“我对旁人如何你不知道?我只和你串一串睡,回宫就串。”


身上的元凌重如山沉似牛,他使劲去推,气喘吁吁,“谁串谁还不指定呢。”


元凌便又笑,“哟,真长了不少本事。”


张小凡终于从他身底下窜出来些许,“你试试就知道有没有本事了。”


元凌又把他拉回来,只是呵呵直笑。过了片刻,才又道,“你这脸…怎么回事?”


张小凡伸手摸了摸因时日太久已经发僵的脸颊,道,“脸毁了,有刀疤,遮一遮,怕吓…”话未说完,他感觉一只手抚上他脸颊,缓缓摩挲。


“还疼么?”


他抬头,看见元凌眼中恸色,蓦地一暖。


“你嫌我么?”


元凌笑笑,“丑是丑了点,我也确实曾日思夜想梦中不知道多少次描摹着你的脸,但它长在你身上,想嫌也做不到。”


张小凡揽住他脖子,鼻尖相抵,如此近的距离,却仍看见他眼中的惜恸与怜爱。他心想,大约世间只有这个人了,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,只有这个人肯待他如昨,一样的痴爱,一样的霸道,一样的要独占,一样的至死不休。


他狡黠一笑,蹭他鼻尖,“骗你的,是越惜秋做的假皮而已,我常在外走动,难免遇上相识的,不大方便。”


元凌衔住他耳尖,不悦,“骗我的?骗我的可不止这一桩吧?”


张小凡一愣,倒是明白他言下之意,心知此事不可敷衍蒙混,便将原委一五一十说了。


当年,他一见那青玉瓶,心中便已定下假死逃身之计。也唯有他一人真正知道,那被恭高侯悉心珍藏的青玉瓶,名为见血封喉的剧毒,实则是金蝉脱壳假死避祸的良方。


显然邱子叶万屏楼等都不知内情,道他是真的要刺驾寻死,他才得以全身而退。


无巧不成书,那时他又恰好发现花月宫的粉釉彩碗,一想不难发现是越惜秋送入宫中联络找寻自己的法子,于是他刻下记号,暗中牵线,使越惜秋在他入殓下葬之后打开棺盖,帮他逃出生天。


花月宫须弥石窟中搜罗收藏了无数武学典籍,那之后他就索性在花月宫住了下来,潜心修习,打算忘却前尘洗髓重生。他应花沧海之邀,帮花月宫平定铲除南疆为祸的巫宗一派,给自己暂且起名鬼厉,名义上为花月宫左使。


这一住就是一年半载。


待叛乱平定,他又生起焦躁之意,心中总有不安忐忑,便辞别花沧海和越惜秋,再改名李淙风,山高水长,从此行迹天下,只盼自由自在。


只是这一入世,才是真正脱胎换骨了一番。


他眼见世间百态,战乱纷争,往事历历在目,一时懊悔不堪,一时心怜天下。他从北到南,穿过烽火越过尸骸,直至机缘巧合遇见陈修,经他提起从戎之事,心中一动,再也撇不下。


元凌听罢,长叹一口气,半晌后,竟问,“你这几年,就从未记挂过我?”


他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这个,张小凡笑了笑,说,“怎会没有?在花月宫时,我天天想,夜夜想,想的我快要发疯了,才觉得出去走一趟,大概能忘记一些。后来…所遇太多,震撼也太大,便没时间再想,也不敢想…”


元凌抱紧了他,久久无言。


张小凡想他此时定不会宽松好受,也未说话,只搂住他脖颈,埋进他颈窝。半晌后,有人轻轻吻在他额间,小心翼翼,如珠如宝。


“不分开了,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
他眼眶又热,眨了眨,却笑说,“不要亲,反正一张假皮遮着,我也觉不出来,白白浪费。”


元凌低下头,碰了碰他双唇,“这里能不能觉出?”


他不及回答,灵舌长驱直入,轻压重碾,深深浅浅,直教他沉醉迷离呼吸零乱。


在亲吻的间隙,他含混回答,“能…”




 等元凌放开他,两人竟不约而同相视一笑,未涉情欲,只有相惜。


元凌道,“什么时候这皮能拿下来?”


张小凡熄掉灯烛,替两人拉好被褥,“只有越惜秋可以,大约这几日,他也要回来了。”


元凌点点头,拥人入怀,闭上双眼,是许久未有的幸福安心。


过了一阵,甜甜迷迷的,元凌都快睡着了,张小凡忽然睁眼,戳醒他,“元凌,我还有件事要问你。”


元凌强撑开眼皮,问,“什么?”


“梅子椰冻是什么?做好了么?”


“……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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